林下听泉

得失从缘,江湖再见。

【赤俏】同心(中)

(上) 

出还珠楼后,赤羽加快脚程穿过中苗边境,去往尚同会所在的中原腹地。


他从路遇的几名江湖人口中得知,近些年,中原的尚同会盟主待在中原的时间并不多,倒是有更多时日驻留在它界,不知为何事缠身。他本人也总是行踪飘忽,踪迹遍布九界各处。有时从中原捎去一封飞书,等上数月也未必能有答复。而他不在的日子里,尚同会的会务便由副盟主秦横云代为打理,此人头脑精明,心思活络,在早前阎王鬼途肆虐,之后的玄武真道祸乱中显现出胜过一般侠客的机敏才智,由他主事的尚同会,于中原武林虽未有什么值得一书的丰功伟绩,但会众们恪守本分,使诸事运作有条不紊,是以这些年新纳入的人员反倒比过去更多。


当部下将来客的名姓相告,正专心整理书文的秦横云几乎立时停下了手中事务,匆匆前去会见传闻中的东瀛贵客。虽说是素未谋面,秦横云却对这位西剑流军师的过往事迹谙熟于胸。早年西剑流入侵,他尚不满十五岁,在一个半隐的道士门下习武。几年后西剑流败亡,不多久又魔祸横盛,中原战力几番折损,各地尽剩下散兵游勇,只能伺机伏于暗处。后来听闻西剑流军师再度来到中原,非为寻仇,却是为偿还恩情,所以以中间身份斡旋于中、苗、鳞抗魔联军,为散沙一盘的中原争得了喘息之机。再后来墨家九算玄之玄一手创立尚同会,赤羽信之介都以正气山庄为据点,各处搜集“黑瞳”首领的证据。在武林公审俏如来时,更是全力周护,陪伴左右,直至真正的阴谋者败露,方才为中苗稳固住了岌岌可危的和平。种种事迹,当时就已在武林传开,再加上年与岁驰,几番恩仇如流水更迭,如今的中原对东瀛人的印象已甚有改观。故而赤羽此番前来,尚同会人马虽仍怀有戒心,脸上却没表现出强烈的敌意。


秦横云也是头一回对上这位活跃于传闻中的大人物,敬畏之意实大过了好奇。只见对方比他身材略高几寸,从他现身到行至庭前,视线都寸步不移地钉在脸上,如一把出鞘之刃,刃口含一束凛冽如冰的清光,照彻人心底所思所想。


与这样的眼神接触,秦横云心里有几分发紧,但仍顶着压力,强作镇定的地问:“赤羽先生来尚同会,是有什么要事吗?”


赤羽直明来意:“你们的盟主,近来可曾有消息?”


秦横云闻言一怔,随即如实答道:“盟主自上回离开中原,我们就很少探听到他的动向。许是路上要务缠身,又或者所驻之地偏僻,不方便与我等联络。但,就在不久以前,尚同会收到了疑似盟主传讯……”秦横云停住话,稍加回忆,“大约四五天之前,有一封飞书送到尚同会,没指明给谁,我便代为拆开来看了。信上只写了三个字:‘云天关’,字迹潦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内容。我看信封处的火漆印,确实是盟主的印信无误,至于为何而写,送信的用意……赤羽先生来得可谓及时,我正忧心身边无人参详。”言毕,秦横云望向对面的目光坦露一片恳切之意。


云、天、关。


赤羽持握折扇的手此刻腾出来展阅信纸。这是一封薄信,纸皱墨枯,字带飞白,可见留书的仓促。赤羽思绪如飞,心念电转:若他所记无误,名为“云天关”的关隘,当与彩虹桥、星河之阶同属于由中原前往羽国的必经之地。俏如来特以此地名留书,是在暗示他人自己欲往羽国,还是人已身处羽国境内?至于仓促中送信到尚同会,是早有准备,还是突发状况?送信的目的是为了传讯,示警,还是求援?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诱敌之计?


看来,温皇貌似懒散悠哉,一颗心倒也一多半系在外面,难说全然地作壁上观。不过,对于江湖中随时上演着的杀人人杀的戏码,见识多了不免麻木,至于墨家内部九算对九算,九算同现任钜子相争相斗,观赏这帮心眼极多的聪明人算计不休、倾轧不止,反而更能勾起同属一类人的兴趣。再结合之前在还珠楼,他有意透露的讯息,送信者此举的动机,已有推敲的方向。


想到这里,漂浮心头的种种疑问似也落下,赤羽眼梢一抬,瞳孔中神采更炽。


“你方才说,收到这封信已有四五日?”


“是。”


“那从送信至今,照时间推算活动范围,是否足够一个正常脚程的人在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往返尚同会与中羽边境两三次?”


“……是。”


“但若只是假借地名来传递一种信号,是否其人仍滞留在地点附近的可能性更大?”


“这……先生此话何意?”


“略有眉目,尚需前往一证。”


秦横云眼见赤羽陷入沉吟,不出片刻,脸上便作了然之态,心底不由惭愧又歆羡。


难道这就是……独智者才能破解的隔空传讯吗?


信上写的,他无一字不识,可一旦连起来看,又似变成一道难解的谜题,莫怪庸智之人难以窥得其中奥妙了。


“总之,你不用担心,相信你们的盟主很快就会有下落。”


赤羽说着,扇柄略点,扇面“刷”地一声合拢于掌中。兴许是产生了错觉,秦横云只觉对方侧首投来的一眼,没有了初会一瞬透彻人心的锐光。


“赤羽尚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秦副盟主,请。”




*

八月十五,夜。


云天关西南十里最大的市镇,人如群鱼游,城若灯海映,唯新岁、佳节并至方有此庆祝之盛况。


梳双髻的红衫少女只顾撵着人群中的同伴背影朝前追,未留意下一秒便撞到一个迎面走来的人身上,手里糖葫芦没拿稳,落地的冰糖砸出几瓣,掉出其中彤红的山楂果。


少女心一急,下意识蹲下身去,一只骨肉匀净的手却忽然抢在她前头,在左右纷沓的脚步尚未涌上来之前,利落地捡起果子。


“抱歉,是我不慎,待去前面市集,我赔姑娘几串新的好吗?”


少女瞪大双眼看向此人,嘴唇鼓出一个无声的“啊”,正要回应这声“抱歉”,转眼却又被声音的主人护着往外一带。她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是牵了衣袖还是拉住手腕。总之,当他们再次站定时,身边高过她头顶的白色人影正稳稳立在旁边,一袭层叠累复的素服罩住周身,容貌也一半落入兜帽宽阔的阴影里,在夜色中难辨分明,唯有长发沿肩头向胸口垂落,浅白色的两绺,像覆了层流华。


“适才人流湍急,多有冒犯,姑娘无恙否?”


他出声探问,抬起的一双眼很是清亮,嗓音温而不软,听起来十分熨帖。


“嗯……你!你,刚才,我,这……”


平时总快人快语的鬼灵精,此刻却莫名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圆脸又燥又烫,支支吾吾,像是害了哑症。至于对方神情,却是满含关切,甚至实在地要往袖中摸索钱袋出来。


“不,不用,不用破费了!”好容易憋出话,少女忙不迭摆手,“是奴家,奴家自己不小心,我自己,自己买就好。”说完,退开几步,生怕再被锃亮的目光触碰到似的一扭头、一转身,拎着衣裙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哈。”


粘着小块冰糖的木棍仍握在手中,俏如来并不急于丢弃。又站了片刻,直到人群将他孑然之身纳入其中,一丝寂然,终也在这火树银花的节日氛围里渐化渐去。


时值夏秋之交,八月至半,此地因位处中原、羽国两界边境,城中开放,兼采风俗。赶上年节到来,城中摆摊设台愈发无所限制,彻夜宴游、通宵达旦者不可胜数。前一日的日头还未全落,街市已是张灯结彩,熙来攘往,舞榭里鼓擂阵阵,歌台上笙奏悠悠。行人与车马,从贯通南北的青石主道上走过,道旁支起的铺子已各自将新制的花灯挂在了架上:纸糊的、布缝的,质地轻薄易损,故而以竹篾做出支架,以便玩赏;更贵重的则是工笔作画,绘制花鸟虫鱼、宫阙楼宇。制灯人的手艺吸引三五结对的眷侣流连欣赏,赞声不断,就连尚且有事萦身的墨家钜子经过时,脚步也为之缓了缓。


一个,两个……


俏如来取下就近两盏纸灯笼,一盏为红鲤,一盏为丹凤,瑞兽肚里火光曳舞,映得灯上彩绘栩栩如生,恰是问飞鸟游鱼讨取运彩之意。


三枚、四枚……


俏如来从袋里数出铜钱,放入店家阿嬷的竹篓里,双手各提一盏花灯,顺着人潮的方向,继续往前去了。


而在灯铺一侧道路的拐角处,茶棚老板悄然翻过一只盖碗,客栈二楼的两扇窗户随即关上,几只憩于梁头瓦上已久的夜枭得了训示,振翅起落,追随着人潮翻涌中那抹白影而去,属于猎食者本性的贪婪,在夜幕中再无丝毫隐藏。


五人、六人。


五指倏然一松,花灯坠落,骨碌碌不知滚到了谁的脚下。与此同时,一道银线窜天而起,毫无征兆地,率先将夜空撕开一道绚烂的口子。


“是焰火,是焰火噢!”


“你们看,那焰火的形状像不像一个字。”


“唔……黑?”


“你白痴哦,是墨水的‘墨’,跟着夫子读了三年书,结果字都还认不全。”


人声喧沸,众说纷纭,地上所有的视线皆为天上发生的一切牢牢吸引。同样是被这升腾而起的焰火引走注意力的、身负伏杀任务的一众玄衣覆面人,也从诧异中逐一醒神,后背浸出冷汗:


放出鲁家特制的信号弹,意味着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皆已暴露!


而他们紧随一路的目标——现任墨家钜子俏如来,也在刚才的混乱中失了踪影。


“功亏一篑!!”一个少年的声音猛地跳出来,“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大声的质问毫不掩饰恶劣的情绪。


他的年纪是这些人里最小的,本是受命外出历练,与这群人一同在城中隐蔽踪迹了大半日,早有些心浮气躁。眼见一个活跳跳的要犯敢在一众盯梢者的眼皮底下耍花招,继而堂而皇之地脱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忿忿解去脸上黑巾,脑后华丽的五色高冠与额心点缀的饰物无不展露出来——一片青绿的花翎,以彩砂涂抹,刺入眼角皮肤的孔雀纹,正是羽国宗室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


“只要断云石晶还在他身上,人,就不怕感应不到。”


沉默没有太久,便听为首之人颔首而答,口气笃定,很是沉稳。


“哼,秘钥外流一事关系到王室机要、未来的朝局走势,你们最好时刻都记住了:不管你们是谁的人,只要办事不力,就要做好人头落地的心理准备。”


“是,请殿下放心,师者交办的任务,还没结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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